“师父,客人就在里面了。”
他颔首,看着导引的弟子转身离去,才推门走进会客室。正襟端坐的白衣青年随即起立,恭敬躬礼之下,高挑挺拔的身姿依旧引人瞩目。
“许久不曾拜会藉真师父,仓促间造次打扰,实在冒昧了。”
“哪里哪里,羽鸟君是稀客,我这小小道场该多多欢迎才是。”
他微笑着点头示意,随手整了整道服悠然坐下,一如青年多年印象中落落大方的风范。
“刚才道场前台已经接到了本家来的电话,由希急病要告假这种小事,及时通知一声就行了,怎么还得劳驾未来的当家御医亲自走一趟?本家的规矩,还真是讲究排场呢!”
羽鸟刚挨茶桌边坐下,即便他向来稳重沉着,也不禁脸上一阵微红,忙低头又是一礼:
“您说笑了,当家御医什么的,家父尚不敢当,何况我才刚上医科大学而已。只是家父近年抱恙不便时常出诊,慊人又从小熟悉我们几个混小子,就由我接班多照看一下当家,有的杂务也顺便代办罢了。前晚由希跟着当家出外赴宴,回家就高烧不退,当家担心他经不住道场的训练,又怕传话的人解释不清,这才派我过来,还请藉真师父包涵。”
“呵呵,你们多虑了,保重身体当然是首要,由希又聪明优秀,推迟些许训练也无妨,我怎么会计较?倒是他不过来道场,有人会失望吧......”
藉真一笑,摆摆手正要说下去,门外忽然传来“笃、笃”两下敲门声,随即是小男孩清脆的声音:“师父?是您在里面吗?”
“是的,本家有客人到了。阿夹,你进来吧!”
羽鸟抬起头,目光投向被缓缓打开的门口。一抹艳丽的橘色照映下,雪白的道服似乎都能闪花视线。
“你是......羽鸟?”
惊讶,狐疑,踌躇,畏惧......要不是早已熟悉由希,他恐怕也很难想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孩子,一瞬的眼神内能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哦?你认识羽鸟君吗?”藉真似乎也为之意外,却并没继续探问,只换了温和指示的语气:“那么,赶紧进来给客人泡茶吧!”
“......是。”
孩子勉强答应着,一步一顿地磨进房内,半晌才摸到屋角的茶柜边,小心翼翼地取过方才导引弟子备好的水壶和茶具,又慢吞吞地挪到茶桌边,尽量靠着藉真所在,小手举起半晌,却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束缚着,始终无法放下。
“嗯?昨天才教你复习过一次,难道现在又忘记了吗?”
藉真伸手轻捋他头顶几缕杂乱的橘毛,明明是教训的话语,听着却莫名的令人安心松弛。孩子攒紧的眉眼渐渐柔和,终于开始认真地摆弄茶水茶具。藉真也不再和他搭话,淡淡笑着转向羽鸟:
“我离开本家、独身生活惯了,道场虽然粗陋,承蒙当家不嫌弃我这旁门弃子,准许泼春、乐罗和由希这些孩子来此练习武道,我自然感激不尽,也可见当家重视他们,日后培养大有可为。不过以我拙见,特别的孩子并非必须特别区分的对待,由希再怎样得宠于当家,也不必为一桩小小的病假大惊小怪,平常应对就好。由希第一次来拜师时,我就告诉他,至少在道场,请务必忘记本家、忘记当家,只要倾听自己的心,在武道里融入自己就可以了。越是像他这样天赋惊人的特例,越不能把自己视为特例。特例就会骄纵,骄纵就会横行,横行就会引发不平。尽管新来不久,我也毫不怀疑,由希会是本道场历年能教出的最精英的学生,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惜冒昧,希望羽鸟君把我这番话转告当家和由希本人。强者之强,不在体格而在于心,在于心有所念、勇往直前。阿夹,你也要记住哦!”
“什么嘛,明明是您上次给臭老鼠特别指导,结果把我生生逼平的,怎么又教训到我头上了?”
早就竖起猫耳听着的男孩嘟起嘴,悻悻地把倒好清茶的杯子往大人面前一搁,起身便跑出去了:“哼,女里女气的坏蛋生病最好了!我再苦练几天,下次一定会赢的!”
话是气鼓鼓的,羽鸟却绷不住泄出笑声,尽管望见藉真也是满脸笑意,他还是赶紧举杯抿上一口掩饰失态,才由衷地感慨道:“难怪我常听那几个孩子赞美您是慈父良师,您说的心体之强且不论由希,看阿夹这个精神头儿就够让本家那些没事嘴碎的人哑口无言了,我要不是亲眼所见,也真难以置信,他小时候有多纤弱,那时所谓的父亲又有多......”
他忽地一顿,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在慊人面前谈及此事时她那冷漠如冰不愿多听的答语,心头一梗再也说不下去。
即使是全族唾弃的猫怪,那也只是个两三岁的幼童啊!高烧连续3天超过40度的体温,只能间歇性地勉强维持人形,痛苦哭闹得连嘶哑声音都发不出了,却因为无法在母亲怀内安抚注射,再特效的药物也难以摄入。
“先生,你好歹是他的生身父亲,过来抱抱他,让护士能顺利打上一针吧!”
当时刚上初中却早已被内定继任当家私人医生的他,眼见父亲沉默不语但显然已怒气攻心的模样,终是忍不住上前向一旁抱手旁观的年轻父亲进言。
十二生肖也好,猫怪也好,以常人视角而言,其实都是神赐予草摩家的诡异造物。秉持医者冷峻理性的父亲从未以当家宠信、参与机密为荣,也从未格外妖化猫的存在。虽然听过传言说父亲年幼时曾受恩于前代猫怪所在的一支,但他力排众议向当家建言必须全力救治小猫怪重病的理据,任谁也不敢辩驳——
蓄意见死不救,无异直接谋杀,即使是猫也是草摩氏荣耀的天然祭品,绝不能强行虐杀,生生断绝全族与神明的古老盟誓。
那是草摩的信仰,或者说,是迷信。
然而那孩子的父亲竟然连听都不听他说完,就掉头逃之夭夭了。
“开什么玩笑?让我抱妖怪?他赶紧死掉才好呢!”
万般无奈之下,羽鸟只好自己动手,拼尽全力把瘦小的孩子抱在手里,尽管孩子已经虚弱到几乎脱力,待一针筒的药液输完,他还是在剧烈抗争中落得大汗淋漓。
医者如父母,然而世上竟有父母,连毫不犹豫能消去他人宝贵记忆的冷血医者都不如。
羽鸟苦笑着放下茶杯,回忆若如噩梦不提也罢,也许阿夹还能有比较幸运的来日吧~~~~
“抱歉,我一时失礼多言了。不过......关于由希,我今天确实另有使命,还请师父恕我直言。”
“但说无妨。”藉真口中答应着转身拎过茶壶,茶水徐徐倒满入杯,这才举手示意羽鸟说下去。
“如您所言,由希来道场习武,其实是为了他体弱多病,前阵子大病初愈又失踪一场,随后就老发呆出神,慊人放心不下,恰好听说泼春之前到您这里拜师学武,觉得也不妨一试,便特意送了由希过来。眼见他进步神速,慊人本来就算如愿了,可又听见非议传言,说藉真师父您......”
“说我什么?”他莞尔接口:“说我是猫怪的亲孙,还是猫怪的养父?还是说,我会偏心自己的养子,不用心教导由希?”
“这......”羽鸟略觉尴尬,勉强牵起嘴角,却也不由得默认他全部说中:“都是无稽之谈,当家聪明伶俐,不会相信的。”
“无稽之谈——不见得吧?我与猫怪,确实有密切无比的亲缘,招人侧目也是常事。不过能惊动当家,恐怕另有缘故吧?我猜想,莫不是当家......嗯,或许还有他人吧,不相信由希的超群表现是他的天赋使然,反倒担心是我有意哄骗,将来再借机教唆由希,背离族主,否则如何解释,我自己的养子在自己的道场反倒比他势不两立的由希相形见绌呢?”
“这......”
除了语塞,羽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这笑意融融、词锋却锐利无比的族人。好在藉真并不需要他作答,只低头啜了口茶,继续不紧不慢道:
“作为夹的父亲,毋庸讳言,我不会以孩子居于人下为荣,何况习武之道对于夹来说,意义远非由希所能理解,看他失败丧气,我自然也不能无视。但作为一名武道师傅,我必须正视弟子之间无可否认的天赋差距,并善加引导区分,而不是简单地扶强贬弱,或是扶弱制强。诚如我刚才所说,习武所求的强大,不在简单的出手击倒,而现今不但当家他们以为由希这点成绩傲人到可疑,由希自己也不能从中获得一点修心之效,恕我直言,他所能达成的不过是外在的战胜他人,然而仅凭如此是无法提升自我的,说实话,他是否会坚持跟随我习武,我并不抱任何期待,也不会有任何期待。我所庆幸的,是我最重要的儿子乐于接受、也适于接受的同我一致的修炼道路,他的笨拙、偏激、过分敏感和不善算计,都是可以在专注、坚持和打磨下不断提升的,也是我能适时点拨引导的。当家倘若真是在为由希操心,就该明白所谓体弱,终究不过是心弱罢了,只有松开锁紧他的禁锢牢笼,才是疗病治本之策。虽蒙羽鸟君专程来访,可惜我早有课约,阿夹正在道场等我,请恕我言尽于此了。”
始终波澜不惊的淡然口吻,就连送客都令人心悦诚服欣然从命的,本家大概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羽鸟沉思着离开道场,全然没有留意到远处廊边,一直躲在柱后注视他的小小身影。
“草摩夹同学,师父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进场?”
男孩猛地一惊回头,只见藉真笑吟吟地站在场中央,向他伸手召唤。
正如他四五岁时,惶惑孤零地缩在灵堂角落的那一刻。
正如他六岁时突发重病,高烧下唯恐变身,偷躲进储物间却很快被寻见的那一刻。
正如他不久前拼尽全力,却终究败给本该落后自己的新手宿敌,气苦得只想抽打自己的那一刻。
“阿夹,跟我来吧!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眼前忽然下起大雨,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能准确无误地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竭尽全力作为应答。
“我要变强,我会变强!病痛也好,冷眼也好,再也不能伤害我。”
“别担心,只要你能坚强起来,坚持锻炼你的身体,绝不放弃你的纯心,哪怕是遍地荆棘,也会在你的前途上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到那时,我是不是就可以....叫你爸爸了!”
“怎么,我这个父亲还没通过夹君的认可吗?果然怪昨天的小鱼干做砸了,下次继续哦^^”
他和他相视而笑,眼眸里对方的身影熠熠闪动。
年年岁岁,寸草春晖。
When the boy meets the man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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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经年,才终于取定了这篇同人的题名,算是我近三年内自诩最佳之作吧,如果能把另一篇父子文填完,我对果篮大概也就才尽于此了……